2020年5月，美國前總統特朗普簽署了10043號總統行政令，（下稱“10043行政令”）旨在“暫停和限制”中國公民通過F或J簽證進入美國深造或進行研究工作。此行政令實施后，諸多中國學子的“留美求學路”被迫中斷或擱淺。今年5月，美國駐華使領館重啟留學生簽證服務。8月初，由于赴美中國留學生人數回升至疫情前水平，美方表示將在秋季學期開學前恢復向中國留學生發放簽證。但某些高科技或戰略領域研究生學子的簽證會繼續受到更加嚴格的審查。歷經一年的焦急等待，部分申請者最終順利拿到美國簽證，卻仍有“國防七?！焙捅本┼]電大學（下稱“八所學校”）的大批中國學生被排除在可獲得簽證的群體之外。

半年以來，無法赴美的中國學子們在網絡上逐漸駐建起一個屬于“受困者”的社區，在這里互助、互暖甚至共同發聲，擱淺命運何以為繼，學子們繼續等待。

對于這起事件，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汪文斌曾敦促美方停止對中國留學生的無端限制打壓，對美方此種開“歷史倒車”行為表示了強烈譴責。美國亦有教育界知名人士公開指出10043行政令的不合理之處。

懷抱求學夢，何時能渡洋？受10043號令影響的學子至今仍在抗爭。

拒簽：求學路途中的意外障礙

一紙政令究竟影響了多少人？

美方曾多次表示，10043行政令相關措施只會影響少于2%的中國籍申請人。但據美國喬治城大學報告評估，該政令將會導致每年至少有3000至5000名相關學科中國研究生無法順利前往美國進行學術深造，其數量占中國赴美留學總人數的16%到27%。

簽證被拒絕，是導致眾多中國學子無法正常赴美求學的最大阻礙。

2019年畢業的張楠本科屬于此次10043行政令中的“國防七校”之一。畢業不久后，張楠去往美國卡內基梅隆大學攻讀計算機相關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2020年8月底，因美國疫情原因，張楠暫時中斷學業回國。本打算于國內實習一段時間，等待美國疫情稍顯穩定后便返回學校繼續完成學業，可回國后不到一個月，他卻收到了簽證被撤銷的郵件，“之所以中途回國，是因為我的簽證時長有5年，當時我覺得我的簽證會很安全。”

起初看到新聞時，張楠并不認為10043行政令會波及八所院校的每一位學生。雖本科畢業于“國防七?！敝?，但張楠在美國的課程并非研究性質，“簽證被撤銷的結果擺在眼前，我自己一個人無法改變什么，只能說服自己先在國內安心實習?！?/p>

今年5月，得知美國駐華使領館重啟簽證服務后，張楠擔心立即申請簽證會再次被拒，因而觀望拖延至7月才去往使領館重新辦理簽證手續。意料之中的是，面簽官并未詢問張楠任何個人問題，僅看到他簡歷上的本科畢業院校，便直接給出了拒簽。

這次面簽之旅讓張楠確信，只要發現中國學生來自美方所制定的“黑名單院?！碑厴I，面簽官不會在審核簽證申請時留任何余地。

和張楠有相同被直接拒簽經歷的同學有很多，廣東學子阿晴就是其中一員。碩士研究生畢業于“國防七?！敝?，今年二三月份期間，阿晴收到了美國某理工學院的博士offer，因當時國內美國使領館尚未開放，阿晴并不知曉辦理簽證究竟會怎樣，“其實前幾年我們幾所院校就會被審核比較久，但是最后都能拿到簽證，所以我當時沒想太多，覺得頂多就是審核時間要更長一些。”

然而事與愿違，5月使領館開放后，阿晴聽聞有人因院校經歷被直接拒簽，她意識到此次美國實施10043行政令帶來了嚴重問題。懷揣“等一等也許會有好轉”的期待，以及在美國博士導師的鼓勵下，阿晴7月前往駐廣州的美國使領館面簽，同樣是很短暫地瀏覽她的簡歷后，面簽官僅詢問了阿晴要去哪所學校深造和將要學習什么專業，便當場拒絕了她的申請簽證請求。

“意料之中，本來就是賭一把?！卑⑶缦蛴浾咄嘎?，得到拒簽答復后，她曾詢問過面簽官為什么不讓她的簽證通過，是否和她研究生畢業學校有關，面簽官則回復阿晴：“具體細節不方便透露，有意見請讓你的美國院校聯系我們。”

但阿晴知曉，這不過是一句美國使館方敷衍的托詞。在此之前，阿晴就了解到有美國其他院校愿意給留美的中國學子出具“Supporting letter”，主動向使領館說明學生與軍民融合沒有任何關系，但毫無用處，在實際執行時美國面簽官則對此視而不見。

困境：期待與現實間的掙扎

研敏正在美國一所排名前三十的院校攻讀信息系統管理專業的碩士研究生。截至2020年6月因疫情回國，她僅完成了兩個學期的課程任務。由于研敏第一年的課程項目并不在美國本地，故而今年7月，她前往駐廣州的美國使領館首次辦理美國簽證。

據研敏回憶，面簽當天她向簽證官解釋了很多信息，包括其過往并未參與任何國防相關項目以及未來的就業計劃等。但當信息闡明過后，面簽官還是將注意力鎖定在她的本科院校上，“我知道本科是八所學校之一很大概率會被拒簽，所以面簽前做了很多準備?！毖忻粢笄袘┣蟮膽B度換來了面簽官給予的行政審查機會，然而十天過后，等來的照樣是被拒簽的結果。

研敏的美國求學夢始于高中時期，為了達成出國深造目標，她努力通過專業語言考試，學習之余的課外實踐和文書準備也毫不松懈，本科特意攻讀了國內的中外合作項目專業。

長時間的精力和大量金錢投入，促使研敏在這條早已規劃好的求學道路上堅定不移地前行，“一直以來我的計劃就是前往美國深造，畢業后先在當地工作一段時間后再回國，可拒簽讓我突然對未來感到迷茫?！笔盏骄芎炌ㄖ螅忻舻谝粫r間聯系了美國校方。

據了解，除研敏外，同一項目組中還有五六名中國同學受到10043行政令影響。通過與學校交流協商，校方最終給出了解決問題的兩條路徑：一是讓研敏和其他同學維持停學狀態，觀望事態發展；二是可以轉至學校位于其他國家的不同校區繼續深造，但學位名稱上將會有所變化。思慮再三，研敏還是決定暫且停學至明年1月，這期間她會一直觀望留學形勢的發展變化，但不論怎樣，研敏都希望能夠盡早順利畢業，“是好是壞都得為日后做打算。”

因身在大洋彼岸，許多中國學子在被拒簽后均會第一時間向美國校方反映問題，可并不是所有院校都會提出切實的解決方案。

張楠所在的卡內基梅隆大學承諾會管理受10043行政令影響的學生，但更多只是給予精神上的支持，“目前學校讓我休學等待，但美國校方的政策朝令夕改，我真的不敢想象一年多之后會是什么樣?！备冻鰳O大努力進入了卡內基梅隆大學，原本僅剩一個學期的線下課程就能畢業回國的張楠卻被10043行政令打了個措手不及。張楠非常不認同美國這種一刀切的拒簽方式。在他看來，美方完全是利用留學生刻意打壓中國的人才發展，“10043行政令是無厘頭的，科技領域發展絕對不能夠以打壓學術交流的方式進行遏制，而是應該通過良性手段堂堂正正競爭?！?/p>

“中美形勢是一方面，但科研工作應是具有普世性的?！迸c研敏、張楠不同，申請前往美國攻讀計算機科學領域博士的阿晴，其規劃的未來從業方向一直是科學研究。美國的計算機專業目前走在世界學科發展前沿，如若10043行政令不取消，即使阿晴去往其他地區拿到了博士學位，日后若想要前往美國進行正常學術交流將會十分困難，這對她未來的學術發展將造成巨大阻礙。

目前阿晴在美國的博士研究項目已經啟動，但奔赴美國跟隨導師深造的日子遙遙無期，“耽誤了整個項目進度我很愧疚，不管最終能不能去美國，我都希望這個不公平、不合理的政策能夠被推翻，哪怕要等很多年?！?/p>

身處求學困境之中，阿晴卻并不愿放棄科研夢想，如今她正考慮申請其他國家的院校offer。而研敏和張楠一樣，正在國內實習，想要借此工作機會提高實踐能力，不讓等待中的時間被白白浪費。

前行：團體力量持續發聲

毫無疑問，10043行政令是橫亙在赴美深造學子面前的一座高山，單憑自身力量根本無法翻越。由于諸多因10043行政令被拒簽的中國學生已聯名向所在美國學校請愿，引發了部分美國大學和知名媒體的關注。

康奈爾大學負責國際事務的副教務長溫迪·沃爾福德曾致信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表達了對拒簽事宜的看法，她希望美國國務院能夠盡快制定執行10043行政令的準則，縮小10043行政令中包含的實體范圍，讓合格的國際學生前往美國讀書。

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于7月9日敦促美國重新審議中國學子赴美留學問題，認為美國本屆政府雖積極表示自身重視對國際學生的開放性，卻繼續將特朗普政府頒布的充滿歧視性質的10043行政令奉為圭臬，這與美方自我標榜的開放自由理念和“歡迎中國學生”表態完全不符，是在開歷史倒車。

各方的發聲、表態使得10043行政令獲得了關注。而諸多受10043行政令影響的中國學子也沒有坐以待斃。他們自主成立了ANB學術互助組，于微博、微信、知乎、豆瓣等社交平臺設置賬號，并建立全英文網站www.10043.org，在上面發布10043事件相關信息、媒體報道以及公布維權進展。目前，互助組中已有2000多名中國學子。

此外，50多位志愿者加入其中，為爭取中國留美學生合法利益盡一分力，阿晴就是其中一員。和其他6月畢業的學生不同，阿晴研究生學制是兩年半，今年1月已經畢業，“相對來說我的事情不多，有更長緩沖時間，所以能幫一把就幫一把。”阿晴表示目前互助組里的同學處于焦慮狀態是普遍情況，但大家都在努力自我調整，互相溝通問題，與志愿者一同發聲，努力尋求破除困境的方法。

今年年初，張楠所在的院方突然通知自9月秋季學期開始將不再開放網課，張楠陷入了焦慮之中，他發現事件開始失控了，“五六月是我最痛苦、最難受的一段時間，我逃避一切社交，不愿意和任何人聊天開玩笑?！钡S著時間流逝，張楠發現并非他一人面臨著無法繼續求學的問題。加入互助組的日子，張楠和其他同學彼此加油打氣，轉變了悲觀的思維，嘗試著和親朋好友主動溝通并與自己和解，“即使無法正常畢業，我也想在等待的時間里做一些有益的事情，通過其他渠道學習進步?！?/p>

今年5月開始，ANB學術互助組中的學生聯合起來預備向美國政府發起訴訟?；ブM中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他們經過慎重挑選，聯系到了在美國有著“訴神”稱號的律師Ira Kurzban先生。Ira認為想要通過訴訟取消10043行政令較為困難，但顯而易見，10043行政令被過度執行，對符合10043行政令學生判斷標準過寬且不明確。

由于此前每個面簽者都應被當作個案來審查，如若訴訟加媒體宣傳影響力足夠大，美國政府直接取消10043行政令也是可能取得的成果。隨后，互助組成員發起了籌款行動，諸多學子、家長甚至部分學生的美國導師都積極幫助捐款，目前已籌集12萬美元，但仍未達到35萬美元的啟動訴訟資金目標。對接人員表示，負責訴訟進程的學生們正準備繼續和律師進行交涉，期望能夠降低或減半啟動資金數額。

籌款訴訟、媒體發聲、結伴互助……ANB互助組的中國學子仍在嘗試以各種方式向美方的10043行政令進行抗爭。雖然不知這場自主維權的“抗爭戰役”何時能有結果、是否能夠成功，但和阿晴、張楠、研敏有著相同境遇的眾多10043號令受害學子并不打算輕易放棄，赴洋前路漫漫，他們仍將繼續嘗試。

南方日報記者 徐勉 李業珅 實習生 肖步云

統籌：伍青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所提到的相關人員張楠、研敏、阿晴均為化名）